当你某天不愿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撒娇，不愿将心事与她一同分享，不是你不爱她，那是因为你长大了，不想让她一直为自己的事而操心费神。

　　我出生在农村，在贫穷而偏僻的乡下长大，小时候，不曾拥有过任何玩具，不曾尝过那些味美的零食，一直吃着母乳到七岁。

　　父亲是上门女婿，外婆生下七个女儿，早年医疗条件落后，母亲是四个有幸活着的女儿中最大的一个，父亲和她结婚后一年生下哥哥。第二年妈妈又怀孕了，却不幸流产，第三年母亲怀着我的时候，外婆去世了。在我出生后不久外公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母亲在悲痛中带着我和哥哥，同三个妹妹度过了艰难的一段时间。我不是在爷爷奶奶的呵护下长大的，而是在三个姨妈的爱护下长大。在我上学后，三个姨妈相继出嫁，母亲成了家里最值得我依赖的人。虽然我四岁就跟着哥哥进如学堂，但是七岁才开始上大班。小时候，哥哥不喜欢我，经常被欺负，整天哭哭啼啼，年轻气盛的父亲就会揍他。哪怕我是受伤的那个人，每次都要陪着哥哥跪在门口接受父亲的训斥。

　　母亲很疼我，从来没被她揍过。

　　自父亲继承爷爷的村支书职务开始，大部分时间要忙着工作，三天两头去政府开会，家里几十亩农田种植和收割都由母亲一个人承担。那些年母亲为这个家操碎了心，父亲却为工作担当各种风险，最后遭人举报说他贪污公款，公关几次查账反而多出了八块钱。

　　山区的庄稼种在坡地没有机械可以代劳，全凭人力。家里还会养很多牲畜，加上地里的农作物，二十五六的母亲看上去像四十岁的女人。母亲说她不曾年轻过，从我记事以来，她的脸上就爬满了皱纹。年轻时过得清苦，除了照顾体弱多病的外公外婆，还要照顾三个年幼的姨妈，经常没有饭吃。和父亲结婚后，总算可以吃饱穿暖。至少从我出生以来没饿过肚子，所以只要我还愿意吃奶，母亲就不会要求我断奶吃饭。

　　尽管我吃着母乳到七岁，身体却一直不好。八岁那年，我大病一场。距离最近的医院来回至少一天，母亲用背篓托着我翻山越岭去医院每天打针，去的路还算好走，回家的路全是上坡。六月的天，母亲背着我，汗流浃背。回家会经过奶奶家，于是奶奶每天都在家等着母亲回来，然后做饭给我们，吃过午饭，母亲又要急急忙忙地背着我回家，安顿好我之后下地干活，经常深夜还背着夜灯在地里忙碌，晚上，将繁琐的家务忙完已是凌晨。第二天还要继续背着我去医院，等到我可以下床自己走动，可以独自去医院就诊时，母亲也消瘦了许多。

　　上初中以后我就一直生病，直到初中毕业仍在吃药，上学生病的七年时间里，我没在她的脸上看到过一丝笑容，愁眉苦脸地焦虑着我的身体和学习。母亲和我的成长一样充满着坎坷，而我大部分时间都泡在药罐子里，母亲几乎已经忘了安生的日子是什么样子的。

　　第一张合影照：父亲、母亲、小姨、哥哥和我

　　母亲是位朴实的女人，在她年轻时经历过太多的辛酸，家里没钱买盐，就去高山给那些种药材的大户人家做工，十五岁的她开始做挑夫，一天只能赚五六毛钱，不过那时的物价很便宜，几分钱一斤盐，几分钱一斤大米。听说她坐月子时只吃过一只鸡，才吃了几斤大米，她让父亲把钱省下来，说以后可以给我们买衣服。母亲怀着我临盆的那天还在地里干活，一直坚持到天黑，凌晨我便来到这个世界。对比现在怀孕、坐月子的女人，她们过的日子简直无与伦比。

　　母亲会经常给我讲六十年代的生活场景，我总会听得入神，她的成长对于现在的我们就是一部优秀的励志书。生活在繁荣当下的我根本体会不到她出生的年代有多艰苦。所以母亲经常会对我说，现在的社会好，自由而不受约束，种的粮食都是自己的，政府还会给种庄稼的农民一些额外补贴，国家政策实在好，虽然物价涨了，但是挣钱的路数变多了，以前一天最多能挣到一块钱，现在一天就能赚到几百块。

　　我总对母亲说：“您们那时一块钱可以买到一年的盐，现在一只铅笔都要一块钱，当初您们可以用一块钱买一套衣服，现在几千块，甚至几万块一套的衣服都有了。”

　　在不同的年代根本没办法对比，社会只会越来越好，日子只会越过越红火。

　　母亲总会看着我笑，心里无比庆幸我们能生在当下社会繁荣的环境里，她总是感慨外公外婆去世早，不曾享受到现在的好生活，苦日子总算熬到头，能吃饱穿暖的时候就离开了人世，说着说着就会溢出泪水。虽然我无法想象那时究竟有多贫苦，但是能从老者的讲述中想象旧社会里，被地主欺压，家国不幸，战乱不休，人们的生活自然一塌糊涂。

　　小学上寄宿学校时，每周只有三块二毛钱，当时大米最好的才八毛钱一斤，我就只拿四斤大米的钱，如果需要买学习用品，就从家里带鸡蛋去店里换，没有多余的一分零花钱。母亲说我在长身体的时候一定要跟上营养，让我买最好的米，我很听话地每次都买最好的大米。经常看着别的同学有钱买零食，我只能咽口水，不是不喜欢，因为自己没钱去买，所以才说自己不喜欢吃。

　　上初中以后十天为一周，开始母亲每周给我六十块，由于上学那天下午需要上课，必须坐车，除去十二元的车费，十天只剩下四十八元，每餐三毛钱的白米饭，两毛钱的土豆丝，加上一些从家里带来的油炸咸菜，便是一顿丰盛的饭菜。我需要精打细算每天吃多少，才能不让自己饿肚子，平时要买学习用品和生活用品都从生活费里省出来，其实我没有额外可以花销的零花钱。偶尔到放假的那天还剩下几块钱，便买几个苹果回家给母亲，又不敢买太多，因为母亲会骂我浪费钱，她总是说苹果不好吃，每次洗完一个苹果都要分给我一半。我知道，她是想说不好吃我就不会再买，便不用从生活费里省钱给她买苹果了，只是希望我可以在学校里也能像其他同学那样偶尔吃上一顿回锅肉。

　　每到周末，看着那些同学走出校门便搭车回家，不用徒步翻山越岭。而我要走一个小时的公路，然后走三个小时的山路，再走三个小时的公路，如果我能省下多一点钱，就能达一段顺风车，经常是身上有钱也没车坐，回到家大多时候已经天黑。母亲会算准我放假的时间，早上把肉煮上，等我回家。

　　我需要连夜赶作业，白天才会有时间帮母亲下地干活。

　　那年，母亲和我

　　母亲的身体一直康健，至少我很少见她吃药，我不相信她身体一点疾病都没有，只是一些小病能支撑的时候没时间去医院罢了，如果母亲吃上了药，肯定不是一般的小病症。

　　从来不见她絮叨过苦累，她总是默默地忙着庄稼地的农活，是我见过最朴实、最勤快的女人。她经历过太多苦日子，害怕挨饿，尽管很辛苦，至少不会饥寒交迫。她希望用自己的双手为这个家奠定基础，过着不愁吃穿的生活。哪怕粮食便宜，至少缺钱的时候还可以变卖换成钞票。我不知道是母亲太勤快，还是父亲太懒散，他为这个家所做的远不及母亲多。

　　我离开学校放弃学业后，更少有时间陪在母亲身边，开始在外面奔走，母亲留在家里勤恳地种着庄稼，哥哥和父亲也在别的城市，父亲年末才回家，哥哥一走就是五年。

　　我们家相继蓄意搬家三次，只为减轻母亲的体力，不让她那么辛苦，可是朴实的母亲说无论搬去什么地方，一定要有庄稼地，她总觉得有地种的地方就永远不会饿肚子。父亲去新疆看房，几个月后回来说，那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每家都有几百亩庄稼地，有的人家甚至种植上千亩农田，母亲以为父亲会在大北方买房子，她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意，我却在心里默默祈祷千万别去新疆，母亲将一辈子无法撇下种地的繁琐和辛苦。

　　后来才知道，大北方的粮食种植几乎不用人力，四季机械操作，即使家家户户种千亩庄稼也不再话下。我很庆幸父亲没有搬去新疆，好在他不会种田，也不喜欢种地，母亲显得几分失落，而我的心里却乐滋滋的。后来父亲去湖北看了两次房子，最后一次交付了定金，可是哥哥不争气地和同学打架赔了八百块，当时八百块相当于现在的两三千，第二次搬家又失败了。

　　从那之后，搬家的热潮总算告一段落，我以为自己会在那处山坡上生活一辈子。

　　三年后，父亲突然决定在临近的镇上买房子，父母相继去看了七次，最后总算买到一处父母满意的地方，虽然房子还不及老家的土屋好，但是条件不错，交通便利，门前好大一片庄稼地都归我家所有，关键是大小车都能开到家门边，父亲二话不说就和房东签订买卖合同。父亲一回家就选好良辰吉日打算年末搬家，母亲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害怕田地太少会闲来无事，于是我们就努力地安慰她，说没地种可以去做工，尽管做工很便宜，也能赚到零花钱，而且比种地轻松得多。

　　母亲半信半疑地妥协了，经过那些已经搬去镇上的亲戚一番鼓吹，母亲满心喜悦地接受了搬家的事实。

　　2009年年末，我们家在亲戚的接送下，装了整整两卡车杂物，在隆隆鞭炮声中搬进了新家。

　　母亲是位朴实而勤快的女人，走到哪里都招人喜欢。总是忙完庄稼地的农活就去找地方做工，她一刻也闲不住，对比老家的她却轻松了许多。

　　后来我们镇上建起工业园，母亲就去那里上班，我们劝她放下家里的农活，安心上班，她总是说自己可以，还养了几头猪，东拼西凑地种了别家的几亩地。年末我回家的时候，左邻右舍就告诉我说，母亲半夜下班步行回家，还提着夜灯下地干活，当时我显得有些生气，可我还是努力地平息了自己的情绪。

　　对母亲说道：“我们为什么搬家？不就是为了在镇上少点庄稼地，您可以轻松点，生活条件可以更方便，要什么只需要打个电话就能送到家，不用肩挑背磨，让您上班不种地，种地不上班，可您就是一刻也闲不住。您干嘛还找邻里拼地种呢？辛苦了半辈子就不能让自己轻松些吗？您都快五十的人了，要是晚年身体不好，自己受苦，作为儿子的我们也跟着遭罪。一回家，到处都说您在家有多辛苦，那是在给您儿子的脸上扇巴掌啊。”

　　我还没有说完，母亲就开始抽泣着哭了，一幅委屈模样地看着我。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哭的那么伤心。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天生的心软，还是小时候受心地善良的母亲所影响，我做不到心狠。看着母亲抽泣，我也跟着哭了，我的眼泪是因为母亲如此辛劳我却无能为力，母亲的眼泪是因为对这个家不辞辛劳地付出，却被疼爱的儿子责备。

　　我用纸巾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水，将她搂进怀里，那是我长大以后第一次和她拥抱，心里却有说不出的痛。

　　母亲的眼泪就像一枚钢针扎进我的心窝，从那之后我再也不敢惹她生气，因为我害怕看到她落泪。无论她要求我做什么，我都会义无反顾地遵从，唯独有那么一件事我没有听她的话。

　　她说：“一定要好好上学，将来别再做农民，这种日子真的很辛苦。”

　　可是我放弃了学业，未曾学成归来、衣锦还乡，和他们一样做了平凡的农民。

　　虽然我已经告别校园，但是我没有放弃学习，只是想用另一种在她看来不怎么光鲜的方式努力着，直到我出版第一部作品，她依然质疑我的梦想是否值得继续追逐下去。

　　母亲和儿媳（我的嫂子）

　　当我缺钱的时候，她会把储蓄卡给我，将密码告诉我自己去银行取，她曾经度过了最穷苦的日子，只是不希望我过的不好。

　　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只会选择对她开口，因为我知道对父亲讲难免会挨骂。尽管母亲也会絮叨半天才会答应帮我，至少每次唠叨完都会予以帮助。

　　去年她决定去外面打工，因为她的这个决定让我失眠了好几个夜晚，因为我害怕四十多岁的她从未远出过，不能照顾自己。还好哥哥嫂子决定陪着她在一起，后来嫂子怀孕去了广州娘家，一个月后哥哥也过去了，母亲却独自一人留在江西，当时我很生气地骂了哥哥，他却一句话也没说。母亲独自在江西度过了漫长的一年，年末嫂子要回家坐月子，父亲让母亲回家照顾嫂子才离开江西。年末我回家时，看到分别一年的母亲仿佛在一夜之间老了许多，也消瘦了许多。我不知道她一个人在那边的日子究竟过得怎么样，一向节俭的母亲肯定不舍得买东西，甚至很少买菜，必定是能将就着吃就怎么将就。我会经常给她打电话提醒她在什么季节下多吃什么菜可以增强身体的抵抗力，虽然母亲在电话里很老实地应声答应着，想必挂断电话后就会什么都忘了。

　　今年春节后，她还是决定去外面不肯留在家里，她说等孙子断奶后便回家带孩子不再去外面，还说先赚些钱存着给孙子买玩具和零食。她告诉我说要努力赚钱盖新房子，哥哥结婚时，是在老房子，等到我结婚的时候，一定要在新房。

　　虽然从我选择文学的时候就没为家里赚过多少钱，但是她对我的爱却一点也没减少。因为她愿意陪着我，默默支持我的选择，无论我远去什么地方，她都愿意给我无微不至的呵护。

　　离开时她问我：“你今年有什么新的打算吗？”

　　“我打算留在家里好好写一本书。”

　　“我也不知道你这个梦想究竟能不能实现，也不知道你走在这条路上最终会收获多少，我只是希望你能过得幸福。无论你选择的路能走多远，我相信你的心里有自己的分寸。”

　　最后，我亦然坚持了自己的选择。

　　母亲一直在身后默默地支持我，她是我追梦路上最坚实的后盾。